最新七月的雨作文300字(三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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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的雨篇一
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一之日觱发,二之日栗烈。无衣无褐,何以卒岁。三之日于耜,四之日举趾。同我妇子,馌彼南亩,田畯至喜。
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女执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。春日迟迟,采蘩祁祁。女心伤悲,殆及公子同归。
七月流火,八月萑苇。蚕月条桑,取彼斧斨,以伐远扬,猗彼女桑。七月鸣鵙,八月载绩。载玄载黄,我朱孔阳,为公子裳。
四月秀葽,五月鸣蜩。八月其获,十月陨萚。一之日于貉,取彼狐狸,为公子裘。二之日其同,载缵武功,言私其豵,献豜于公。
五月斯螽动股,六月莎鸡振羽,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穹窒熏鼠,塞向墐户。嗟我妇子,曰为改岁,入此室处。
六月食郁及薁,七月亨葵及菽,八月剥枣,十月获稻,为此春酒,以介眉寿。七月食瓜,八月断壶,九月叔苴,采荼薪樗,食我农夫。
九月筑场圃,十月纳禾稼。黍稷重穋,禾麻菽麦。嗟我农夫,我稼既同,上入执宫功。昼尔于茅,宵尔索綯。亟其乘屋,其始播百谷。
二之日凿冰冲冲,三之日纳于凌阴。四之日其蚤,献羔祭韭。九月肃霜,十月涤场。朋酒斯飨,曰杀羔羊。跻彼公堂,称彼兕觥,万寿无疆。
七月的雨篇二
;一
四十分钟,不会有错。
老建爬上最后一级台阶(其实并无台阶,只是一些被他经年累月攀爬踩踏出来,比较方便下脚的石头窝子)。早些年他有过一块黑色的劣质电子表,每次在竹排山脚下开步,他便开始计时。有时四十五分钟,有时五十分钟,但从未超过五十分零十秒。后来他慢慢摸索,根据自己气喘的程度和心跳的缓速来计时,稳稳地把时间控制在四十分钟上。对于一个长年累月爬惯山的人,四十分钟,可以想象得出竹排山的险峻和高度,是相当考验人的体力和耐力的。但,这又如何?老建攀爬这座山已四十来年了。这座山长满了竹子,秋天满山竹叶发黄,夏天则一片苍翠,站在山顶上,你很难对眼下的景致无动于衷。但老建来山顶并非欣赏美景。
左脚稳妥地踏在山顶的平地上时,他缓缓出一口长气。早得不能再早了,天边的曙光才冒出淡淡的曙色,远处山头的光景尚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暗淡里,不过,过不了多久,那些朦胧的轮廓便会慢慢清晰起来。竹排山背面一边山脚下的屯子,叫白牙屯。在竹排山顶俯视白牙屯,矮巴巴的石头房子像鸡笼一样蹲在芭蕉树下。那些住在石头房子里的人,小个子,凸额头,眼窝陷,眼睛小,他们的下巴短而尖,古怪的五官加上一个短下巴,总让人忍不住想朝那上面挥拳头……他们在夏天傍晚时会从石头房里出来,到山脚下的莫纳河(当然,那些短下巴肯定不这么称呼这条河)洗澡,男人穿短裤,尖声叫喊的娃们浑身赤裸。老建很少看见女人们出来,也许她们天黑后才出来,而他不可能天黑还待在竹排山上,下山比上山更危险,况且他对女人洗澡并无兴趣。他偶尔会看见那些穿花衣花裤的女人在地头忙活,长久待在某一棵芭蕉下,挥动手里的镰刀或短柄锄头。那种生活场景,其实与这边并无二致。
老建稍稍站了一会儿,他感觉今天心跳得有点快。夜里他睡得不太安稳,额头往头顶这块地方有些眩晕,不过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毛病,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身体。山顶没有风,但空气新鲜而清凉,很快就把爬山出的一层毛茸茸的汗水吹干了。山顶很开阔,长着矮小的灌木和一种七色花,香甜的花香飘浮在清凉的空气中,真是不错的早上。老建深深吸了口气,待体力恢复通透后,他朝那边走去——能够望见山脚下白牙屯的山背面。他开辟了三条通往山顶的崎岖山路,因此在山顶上有三个相当明显的豁口,这三个豁口最终在一株硕大的七色花旁交汇,共同通往竹排山能够望见白牙屯的方向。真奇怪,难道山水也知道界限不成?竹排山朝中国的这边坡势也相当险峻,但总体而言还是能攀爬的。而面对越南这边,也就是能够看见白牙屯的这边,就像被刀削斧劈一般,这面山崖,别说人爬,恐怕连鸟都难以落脚,直直插入山脚那条并不算太宽的河里,好像这座山是从河里长出来的。
这么多年,嗯,四十年来,老建每隔几天就会爬一次竹排山,像在虔诚履行一种只有他内心才明了的庄重仪式。他是个高个子的六十一岁老人,多年来爬山使得他的筋骨非常结实(当然,他本来就生长在山里),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,看人的时候目光坦诚,鼻梁很挺直,这是老建脸上最引人注目的部位,这个挺直的鼻梁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他性情中某种美好的品性。
清晨的曙光渐渐亮起来,远处山上飘移着渺渺雾气,它们会在越来越亮的曙光里慢慢消逝。老建刚才在山脚下时,感觉山脚下的天光比山顶要明亮得多,到了半山腰时,路过双亲二次葬的坟墓,天光似乎暗淡了许多,只模模糊糊看见落脚的地方。他只是在双亲的坟墓边稍微缓了手脚,并不停留。从双亲的坟墓边往竹排山顶去的路,是老建开辟的三条路线中最难爬的一条,因此他并不常走这条路,一个月通常走一两回。路过坟墓时,老建瞥向二老的目光充满歉疚。他知道他们是带着对他的不解和牵挂离开人世的。
插在一块石头边的苦楝木棍直挺挺戳在那里。前几天下了一场小雨,他上山时折来当拐杖。老建把木棍拔出来,提着走向悬崖边。白牙屯在山脚下渐渐亮起来,炊烟在芭蕉叶间袅袅升起。老建需要非常靠近悬崖边才能看见山脚那条河。流经白牙屯的这段河流看起来很窄小,其实不然。竹排山面对白牙屯的这面山崖像月牙一样中间往里凹陷,月牙的两端一端在河里,另外一端,当然在老建的脚下。山脚下的河面实际上被延伸出去的山体遮去了。白牙屯并不直对老建站着的高崖,以河水流向为参照,这个隐匿在芭蕉叶间的小屯子在老建的下方。
老建的呼吸变得紧迫和沉重起来,天光越来越亮,他闭起雙眼,脑子里轰然作响,一些混乱的、血肉横飞的场面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里。这么多年来,这场面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翻腾,像间歇性发作的头痛折磨着他,促使他一次又一次攀爬这座山。其实战场上最惨烈的声音并非枪炮声,而是人受伤后的惨叫和哭号声,这种声音直观地展现出战争的残酷。
老建开始感到小腹慢慢胀起来,眩晕在他的额头一圈一圈扩散。他猛地睁开双眼,白牙屯在越来越清亮的天光里清晰起来,他开解裤子前门扣子,掏出家伙,尽量靠近悬崖边,开始方便起来。
每次要爬竹排山,他尽量憋着,带着隔夜积下来的体液爬山,然后贴在悬崖边上,朝山脚下的河里撒尿。
过程缓慢持久,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就这样永远下去。这当然弥补不了什么,挽回不了什么。但人要活下去,就得有个像样的理由。你道时光飞逝,往事如烟,而一些隐痛只会让你越来越活得不堪。老建活着的理由很少,爬竹排山是他少之又少的理由之一。
他凝固似的站在悬崖边,裤门敞开,积蓄了一夜的体液早就排结束了。晨曦的风带着七月湿润的露水气息,在越来越亮的光色里醒来,穿过他的裤门,凉意便从那里朝全身弥漫。一个寒战随之而来,老建恍如梦中。这很危险,假如寒战带来一个惊吓,很可能慌了神就一头栽下去了。
一头栽下去!四十年来,这个念头不断模模糊糊闪过老建的意识,就在它一点点将要麻痹并吞噬掉他时,随后突然而至的强烈自责将它猝不及防击溃了。危险的、不断重复的、又不断被击溃的意识。它们像两个老建,几十年来在他的身体里血肉横飞地搏斗,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。
栽下去?开玩笑!从那场惨烈的战争里捡一条命回来就是为了从这里栽下去?!愤恨和怒火总是成为最后的胜利者,将他的求生意念一点点拉回他的躯体。
老建从悬崖边慢慢转身,退回到安全地方。那块坐了四十来年的偏平的褐色石头接纳他沉重的肉身。
太阳破云而出,霞光万丈,晨风缓慢吹拂,灌木丛里开始活跃各种昆虫,草绿色的“菩萨”跳到老建的脚背上,又一跃而起跳走了。虫鸣开始在光亮的天色里喧闹起来。
老建从恍惚的世界里醒来,他使劲拍了一下大腿,把残存的杂念拍掉,然后站起来。白牙屯上的炊烟多了,他最后朝那个屯子瞥了一眼,转身朝来路返回。在那株茂盛的七色花边,他选择了另外一条下山的路。这条路通常会有不少野物,主要是草蛇,无毒的,倏地从你面前经过,迅速横穿曲折的山路,消逝在就近的一株竹子根里。还有肥硕的老鼠,拖着一条粗尾巴,看起来笨重却极为灵敏,一头扎进竹丛里。这些山货通常不会引起老建的兴趣,前几日下了雨,他觉得覆盖了一层厚实竹叶的地面应该会长出一些山蘑菇。这东西哪怕清汤寡水煮,汤水也能喝出鸡汤的滋味。
果然不少,就在近路的竹丛下,比脚拇指大,雪白而圆润,顶在地面上,像一颗颗硕大的白珍珠。竹林深处应该还有不少,这东西拿到莫纳镇去卖很抢手,能卖五到八块一斤。目前是雨季,就这座山,竹排山,也会让他有几百块钱的收入。这几年,老建都能从这座和他一样孤寂的山中收益不少。只是他花钱的地方极少,卖了蘑菇,正巧在集市上碰见弟弟,留下少许购买生活用品的钱,余下便全给了他。他极少去弟弟家,那是个平凡不过的家庭,稍微有些心计的老婆,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。大女儿的两个孩子长年累月托付予父母照管。弟弟其实也是享有天伦之乐的,他的生活并不困窘。
老建单单就有些恐惧那天伦之乐。每次去弟弟家回来,抽身离开热气腾腾的家庭气息,他总会好几天回不过神来。所以便少去了。
“哥,你出来吧,家里不缺你这口饭!”额头长着密集皱纹的老弟总是劝他,他比老建年轻五岁,早年养家糊口的艰辛使他看起来才像当哥的。这个民间木匠有颗厚道心,肩膀上总吊着装木匠活儿的工具,游走在莫纳镇周边的村子里找活儿。他的五官酷似老建,都是有堂堂相貌之人,只是个子稍矮,是个对生活没多大野心的人,不过他总是尽心尽力照顾家人。
老建不喜欢弟弟这个话头,他摆摆手,“一大家人,闹得慌。”他装出嫌弃的样子。
……
他折了根细竹条子,把摘下的圆白蘑菇串起来,串了两大串子,挂在手臂上慢慢下山。明亮的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射下来,林子里到处都是从竹叶间漏下来的丝绸般的光线,新鲜湿润的空气里带有竹叶的清香气息。林子里并不寂静,竹叶在微风中沙沙响,鸟鸣虫叫,和一些无法寻到出处的声音,但你会从这些并不算嘈杂的声音里听出更大的安静,像来自人内心深处的安静,你会被这种接近于生命的美好安静突然感动了。
往年,五年前的往年,每逢草木葱茏,这山上总会传来某个村人粗犷的喊山,人在林子里忙活着什么,忽然直起腰来那么一嗓,很难说那不是一种源于这林子赠予的深刻的情感的爆发。
老建不善于这种情感表达方式,他更喜欢和林子里的安静融为一体,像暮年的生命一样寂静。
他缓慢下到山脚,穿过长满杂草的石板路。一条碎石路,石头缝间也钻出杂草了。他暗暗叹息,再来两场雨水,杂草就该把路淹没了。这几年七八月份这条从山脚进入村子的路总是杂草漫漫。他一个人的脚步,哪怕日夜不歇地走,也阻止不了杂草生长。
沿着碎石路慢慢进入村子。
这个叫百大的小村子四面环山,村人的田地都在半山腰上。往年这个时候,玉米该抽穗了;如今半山腰上的地里长满了荒草,用石头垒起来的田埂依稀可见。不过山腰上再也看不见通往地里的曲折石路了,全被杂草淹没了。面对村子的那面山上,有几株高大的黄皮果,那是黄善家的。绿得发黑的叶子间吊着一串串沉甸甸的黄皮果。早两年黄善夫妻还会在这个月份背着背篓来摘出去卖,这两三年就不再来了。黄皮果在树上由青变黄,然后慢慢脱落。到第二年春天,树底下的地上便钻出好多黄皮树嫩黄的苗子,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长不大。略高于村子,也就是在黄善家黄皮果树的后面,有一座颇为高大的四四方方的露天地头水柜,那是国家搞西部大开发时镇上给百大建的饮用水柜。原先那里有一个往下凹陷的石窝子,接住从山上往下流的一线泉水,到了雨季时,山上冲刷下来混着泥巴的雨水总是把石窝子溢满,水便不能喝了,像浓汤一样黄腾腾的。村里人只能冒雨顺着山泉上山到泉眼处背饮用水。
如今偌大的水柜蓄满一池清凉的泉水。老建从镇上买来一条脚拇指粗的白色塑料软管,在软管的一头捆绑当作沉底用的石块,甩进水柜里,软管一头垂挂在水柜外他够得着的地方。每次需要用水,他便用力吸那管子,把水从水柜里吸上来,冲澡,洗衣服,天旱时灌溉种在水柜下方的玉米地和菜地,极为方便。他在水柜下边侍弄了三块颇大的玉米地和两分左右的菜地,地里的收获够他一个人全年的口粮了。他偏爱辣椒,两分菜地靠近水柜的那一角固定种席子大的一片指天椒,余下的种包心菜和香菜。玉米地里套种花生,炒花生米下酒,他的生活实在也没什么指望了。
清晨真正来临了,明亮的阳光洒在静谧的村子里,他的家在村子中央,地势稍高,一栋以石头为基脚的干栏楼,村里全是这样的干栏楼房。以前屋顶盖茅草,国家实施西部大開发后,对农村进行茅改瓦工程,茅草屋顶变成了黑瓦屋顶。五年前实施异地安置,镇子里来了庞大的搬迁队伍,帮着村民们搬迁到生活条件更便利的新村去了。为了防备村民回迁,搬迁队伍要把村里的老房子全扒掉。村民们不干了,扬言扒掉房子就不走。破败的干栏楼因此得以幸存。
老建黄昏时坐在屋门口,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从山间吹过,大大小小的干栏楼静默在群山间,他觉得自己像个富有的国王,当然,国王很孤单。他和弟弟一家搬到新村后,在新房里吃了一顿开火饭就回来了。一晃五年。悄无声息地在这个遗落的村子里生活,五天外出一次赶莫纳镇集子,在一些特别的时候爬竹排山登顶。老建没感到任何不适,他不觉得孤独,他早就习惯它了——孤独——那是他的另一个自己。
路过万寿家门时,老建被他家门口一片妖艳的紫红吓了一跳。万寿家有三个女儿,姑娘们总喜欢侍弄花草。她们在屋角和院边上种了不少招蜂引蝶的指甲花。这东西生长极泛滥,院子几年无人照管,它们便蔓延整个院子,花枝招展,快要长到闭拢的两扇陈旧木门前了,从院门外的路边已经无从下脚通到那两扇门前。
从他们家的屋顶上悬挂下来两条长长的丝瓜藤,藤子上已经挂有几个镰刀一样的丝瓜。也不知道丝瓜种子是怎么上到屋顶的。
唉,一个万物蓬勃的七月,天空已经从晨时的灰白渐渐转变成淡蓝色了,又将是一个碧空如洗的好天。早上就这样来临,有如经历过的无数个毫无悬念的早上。四周的群山如此巨大而宁静,老建的移动在群山中显得势单力薄,如同大地上的一只蚂蚁。
二
走上四级由大块石头垫成的台阶时,老建一眼就看见家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一个人。他马上便认出着淡蓝色斜襟褂子的人影,内心深处柔软了一下,好像被一束温暖的阳光忽然照拂了。他伸手摸了一把下巴。其实他多虑了,他的胡须一向都是连根拔掉的,它们不会像刀片刮过那样一夜之间又长出来。他的脚步不由得加快起来。唉,四十几年,不,怎么才四十几年,已经六十一年了。很奇怪,她连孙子都有了,她曾经光洁的额头也不可避免地爬上愈来愈深的皱纹,可她某些言行依然如做姑娘时一般,带有点儿顺从的羞涩,好似时光不曾向她展现过狰狞的一面,可这怎么可能呢。老建总是在她顺从的羞涩里,变得像年轻时那样有些拘谨。这真是太奇怪了。
她应该很早就出来了,这里离镇子上有三公里,中途要路过一个一般的女人都得小心翼翼的山坳。其实那山坳并没什么特别。某年一个外地要饭的人不知怎么回事来到了那儿,结果死在那里了,老建和村里几个男人把乞丐埋在那山坳间。人们忌讳这样客死异乡的人。老建不怕,那样的灵魂还少吗?其实,从百大搬迁出去的人们并不住在镇子上,不过也差不多了。五年前,这个村子的十八户人家,不,应该说十七户人家全搬到新村去了,那里有通过管道流出来的干净自来水,有相对平展的稻田,娃娃们上学方便,抬抬脚就能到镇上的学校了。
“洛!”远远地,他朝来人送出热切的招呼。
洛从石墩上站起来,手里捧着一包用芭蕉叶当包皮的东西——山里人一向这么包东西,这地方长了太多的芭蕉。洛宝贝似的捂着,脸上带着隐隐的温顺的笑,在晨光里恬静地看着朝她走来的男人,他呼唤她的声音里永远带着只有她才觉察到的柔软。这光景很多时候让她恍惚,四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,依然没有变。老建瞧着洛手里拿的芭蕉包皮,知道肯定又是吃的,应该是老柴房今早刚出的豆腐。那是镇子上的一家老字号豆腐。做豆腐的老板不姓柴,早先他们的豆腐是在一间柴火房里熬的,所以叫柴房豆腐。每次她总是给他带来吃的,十天半月的,她总是顺着那条越来越荒芜的山路,回到这个安静的世外桃源般的村子。
“你又爬山去。”洛有些责怪,不过她松弛的嘴角依然挂着笑。每次来总是叮嘱他不要再爬山,山里没人了,万一有个闪失,没有哪一双眼睛能够看得见。
老建照例瞧着她的左手腕,那上面戴着一只散发醇厚光泽的、镂刻着精致花纹的老银手镯。那是三年前老建给她打的。洛一辈子没戴过什么首饰。山里人的日子其实不好过,稍微有点儿家底的人家会给儿媳一只细弱的银手镯。洛由于是招婿上門,她的老父母因此厚着老脸省了这笔其实并不大的开销。
“怎么不进屋,门没锁!”老建说。他从来不锁门,去镇子上也不锁,山风和西斜的阳光很轻易就能像个老朋友进入他的屋子里。他喜爱这宁静但并不僵硬的一切。有些时候,听着清风里送来清脆的鸟鸣声,他甚至快要忘记内心深处的嶙峋了。
“屋口凉爽,还是山里空气好。”她说,很快她意识到有些失口,新村四周其实也全是山,只不过地势比百大开阔了些。
老建觉得好笑,她也学会镇上人的排场了,动不动就“山里”,她让他觉得有点儿新鲜,不过并没半点儿责怪她的意思。
“今天是六月初六!”她接过他挂在手臂上的蘑菇串,把那包芭蕉包皮递给他。老建看见她前额灰白的发际汗津津的,显然她也刚到不久,赶早把节日的食物送来给他了——这三年来洛一直这样做——阿弥陀佛——洛的上门丈夫三年前去世了,那个心眼挺实在的外村人,非常佩服老建矫健的身手。他的个子矮小,但力气极大,在这片山腰上,最干净的玉米地和花生地总是他们家的,而洛极少下地。儿女们稍大,他领着他们下地,也不让洛下地。极少有的疼老婆的男人。洛到老了,脸上仍能保持着柔顺而羞涩的笑容,很难说不是个子矮小的夫婿贴心疼出来的。
然而洛心里有另外一个梦,他知道。她也知道他知道。
他看着她结婚生子,一年更替两季玉米和一季花生,竹排山上的竹子绿了又黄,这是生活决定的,包括人生命中的有无。他只能看着她,在和岁月的长久对峙中,他对她,渐渐变得豁达起来。她就在村子里,喝着同一条泉水,走着同一条石板路,每天她在他的视线里忙碌,生活决定他只能拥有这么多。他对她强烈的想象和向往,在一次又一次煎熬般的磨砺中渐渐柔软下来,变成一种纯朴却也越发醇厚的情感。她只要平安地在他看得见的岁月里活着便好。
他们在石板路上相逢,相视一笑,那是对命运的妥协的笑。
……
“馅是碎花生和白糖,我想包点黑芝麻的,”她望着他,目光中满含信赖,“去年的芝麻种不成,收成太少了,还不够一碗。那东西好像不适合在那边种,上肥也不见长,叶子倒是能长。”她总是把新村称为那边。
“花生和白糖也好吃!”老建說,热切地瞧着她。其实十天前她刚来过,带着一包芭蕉叶包的还温热的老柴房豆腐,还有半块胳膊般粗,也是用芭蕉叶包的越南火腿肠。
他坐在她刚才坐的石墩上,那墩子还带着她暖洋洋的体温。老建仔细瞧那包东西,芭蕉叶的筋络结结实实扎住芭蕉叶,在上面打了个活结,他轻轻一拉,芭蕉叶便湿漉漉展开了,立刻就闻到了芭蕉叶和糯米的清香气息,这接近生命的气息。他确实有些饿了。那是六月初六的糍粑团,把糯米蒸熟后放在石臼里捣成黏糊糊的糯米糕,拧下一团团鸭蛋大小的糯米糕摊煎饼般摊开,包上馅料再封口。以前还在山里时,他们的糯米不是大米的糯,而是玉米的糯。新村有稻田,村里人便开始种植水稻,结束了世代以玉米为主食的生活。老建觉得糯大米和糯玉米一样美味。
洛提着那两串鲜蘑菇推门进屋,很快便端出来一把椅子,坐在老建的对面,快活地瞧着他吃糍粑团。
“今天要出去吃饭吗?”洛问他,她知道他生命里的一切隐痛,但她从未见他流露出半点沮丧,他像这山里的每一块石头般质地坚硬——当然是指他的刚毅,他的心肠一点儿都不硬,这一点她甚至比他本人更清楚。
“假如要出去,一块儿走。”洛说,有些向往,她指的是老建去他弟弟家吃节日晚饭。他有时会去,但多半不去。假如还没搬出去,他是会去的,他不能让村里人觉得他们两兄弟生分。他其实挺喜欢一个人喝两口,一碟晶亮的腊肉和炒花生米足够了。他不适应大团圆的家庭氛围,他更愿意一个人小酌两口到微微醺醉,然后熄灭了灯火,靠在门板上坐着,等待村子渐渐沉入夜的安静中。
某些时刻,比如半夜里他被突然而至的雨水吵醒,那些急促敲打在瓦片上的声音,像极了战场上凌乱而恐惧的脚步声。那样的夜晚往往会把他既往坚如磐石的外壳剥离殆尽,他变得软弱起来,恐惧让他把棉被当成唯一的盔甲。假如有一双眼睛能在黑暗中看见,它会看见一个战栗不止的灵魂,巨大的泪水在黑暗中凝聚成唯一的光亮,根深蒂固的剧痛牢牢捕获这个不幸的灵魂。
“有这个就够了!”老建说,他整整吃了四个糯米粑。洛给他带来十个,里面的白砂糖馅已经融化成糖浆了,糖浆暖融融的,这是最好吃的时候。然而不能再吃了,糯米不易消化,剩下的明早可以煎着吃。
洛轻轻叹息。老建知道她的想法,她希望他到新村去住,“早早晚晚的总也能见着人”。
“你总要做点吃的,节日总该吃一顿好的。”洛轻声说,她想象得出一双筷子和一只饭碗的孤单,她其实知道他多半不会出去。“我带来一只猪耳朵,给他们烤过了。”她的目光朝厨房里微微望了一下,美好的羞涩又在她的表情里闪现。
老建高兴起来——不是因为她带来的猪耳朵,而是因为她的身上有点儿钱。洛今年六十二了,过了六十岁,就能领取到每月一百二十块钱的养老金。这点微不足道的养老金,让农村失去体力的年迈老人活得有点儿尊严。老建常常担心她把这点儿养老金全补贴家用了,她随儿子生活,儿媳妇有点儿刻薄。而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老建给予的任何关于钱的帮助的。他知道她身上有点儿钱,他就放心了。一个上了年纪的丧偶女人,口袋里的钱终归才是最贴心的。
老建笑起来。清晨的太阳还没爬到山顶,这个时候说晚饭太早了。
洛也笑了起来,两个人不再说话,安静在他们中间一寸一寸蔓延,群山静默,看着人类一个充满悲悯而高贵的约会。
她一直在等待他说一句话,她要那句话。她觉得那将是岁月恩赐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,虽然来得迟了些,但她充满期待。如今他们都老了,肉体的激情已然不再重要,他们只需要相互陪伴,将彼此余下的岁月献给对方。
洛有时候会迷茫:她不知道她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自私。她在葱茏年华时结婚生子,她知道男女由五谷杂粮滋养出来的来自肉身的古老情欲,她并不为此感到羞愧,这不仅是孕育生命的古老方式,也是人类生命之本能。她在她的婚姻里遵循这古老情欲的召唤,并迎合它的到来。对于丈夫,她的肉身是忠诚而顺从的——将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里,她一直向他毫无保留地打开她的肉身,给予,同时也是索取。她的生命,是完整的。
而他一直孤单,漫长的或暖或冷的夜晚,许许多多的夜晚,他一定饱尝了那蚀骨的孤单和悲伤。她内心一直觉得对他有隐隐的亏欠和愧疚。所以她不能主动开口,她只能等待。
时光寂静。
“我给你摘点儿黄皮果带回去吧。”老建终于打破了沉静,他摩挲那包芭蕉皮,充满笑意地望着洛。
她扭头朝不远处山坡下的水柜望去,目光悠远地落在那棵茂盛的黄皮果树上。
“我不爱吃这东西,酸丢丢的,倒牙齿。”她轻轻摇头。
“给娃娃们吃。”老建站起来,朝厨房走去。
几只毛色光滑的公鸡在厨房另一侧领着几只母鸡寻食,其他的不知钻到哪里去了。老建从未正经喂养过它们,茂密的草丛间到处是活蹦乱跳的草虫,这是它们最好的食物了。他养了差不多三十只鸡,每年临近春节除了给弟弟留下两只,全挑到镇子上去卖,总是很快被抢购一空。老建没给这些鸡搭窝棚,随便它们在哪里过夜。这些家伙很有趣,你难得见它们集全地待在家里,但每到刮风下雨,它们便像得到某种神秘召唤似的,从各自搭建的野窝里齐齐跑回主人家,像寻求庇护似的挤满老建的堂屋, 赶都赶不走。
村人还没搬走时,他还养狗,狗成为他另一个自己。村里人搬走后,他再也没养过狗,人害怕孤单,狗其实也怕,狗忠实于人类,但并不代表它不需要来自同类的陪伴和慰藉。只有真正品尝过孤单滋味的人,才能体恤到世间万物的孤寂,以及孤寂里的酸楚。
老建很快提满满一篮黄皮果回来,洛坐在石墩上缝补他一件腋窝裂开的褂子。他把篮子放在洛的脚边。洛低下头,咬断线头。
“还有吗?”她说,指的是需要缝补的衣物。
“没有了,就这件。”老建擦掉额头上的汗水,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下,摘掉黄皮果串上的叶子。洛把那件褂子挂到屋檐下的晾衣竹竿上了,抓起屋檐下的竹条扫把打扫院子。
“中午要祭拜土地庙!”她说。老建点点头,这是风俗,他当然明白。也就是说洛得准备好中午祭拜的各类食品 ,这些节日的祭拜食品和祭拜活动,一般是家里年长妇人做的。她的意思是不能待太久。
老建很快把黄皮果收拾好。
他目送她顺着那条长满杂草的出山的曲折小径走出去,臂弯里沉实的篮子拽着她,她的身子有些倾斜。
“洛!”老建朝身影喊了一声,回荡在山间的回音带着几分悲怆。身影转过来,立在原地。洛知道他并未有任何交代,他只需要她转过身看看他。老建的身影在她的目光中渐渐模糊起来,明亮的阳光在她凝聚的泪光里变得五光十色。洛朝他挥挥手,她知道一转身,这块并不大的山窝里便聚满了空旷,让她揪心的空旷,空落的房屋,沉寂的草木,坚硬的石头,山上祖先们低矮的坟冢,还有一个人。但她还是转身了。她的身影转过一栋日渐破败的屋墙,顺着出山的路走着,很快,一座矮小的山便融化了她的身影。
早上终于蓬蓬勃勃走到一天中最亮的光景,这个月份的每一天都在走向季节的深处。
三
一连下了几场让人心悸的雨水,从屋后的山上冲刷下来的雨水混着泥土,污浊不堪。水柜里的水简直成了黄汤,洗衣裳都嫌脏,更无法饮用了。老建把厨房里的水缸搬出来放到屋檐下,接了满满一缸雨水,可以烧水煮饭。这个村子里的人,在雨水充沛的季节里,山泉被污染时常常靠雨水生存。“天上来的泉水”,他们并不忌讳。山里恶劣的生存条件教会了他们怎么顽强地生存。
老建和一屋子的鸡安然迎接雨季的到来,每年的雨季都一样。雨一阵一阵的,前脚瓢泼大雨,后脚一阵风吹来,雨水越来越倾斜,最后被风吹走了,太阳便亮晃晃出来,满含水汽的阳光热辣辣暴晒湿漉漉的村庄,阳光吸收着大地上的水汽,墨黑的山上袅袅升起烟雾一样的水蒸气。老建领着一屋子的鸡从堂屋里出来,人和鸡都感到沉甸甸的,那是丰沛的水汽充盈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,必须要晒一晒。他站在热烈的阳光下,环顾四周的天空,被群山剪出来的一方天空澄净透亮,看来今天是不太可能有雨了,即使有也不会是大雨。他转身凝望村庄后的竹排山,山上的竹子已经快疯了,绿得发黑的竹叶全部覆盖了山体,山已经被竹子淹没掉了。
即使下雨山路也不会打滑,路滑是因为走的人多了,脚步打磨路面才会湿滑。而这座山上的每一条路都只属于老建一个人,老建的脚步是山路唯一的造访者。他打算上去了。斗笠戴上,柴刀落进刀鞘里,稳稳当当绑在腰间。这是一个进山人的装扮。他敞着屋门,天再下雨,方便这些陪伴他的家伙进屋躲避。
绕到屋后,他选了三条上山路最便捷的一条,人便闪进竹林里。从竹叶上滴落下来的雨水响亮地敲打在他的斗笠上。草蛇多了起来,蜿蜒在上山的路上。老建砍下一条拇指粗的竹条子,一路横扫,把这些没骨头的东西赶进竹丛里。白嫩的蘑菇珍珠般铺满地面,散发出腥甜的气味。林子里的空气清新得使人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。老建解下斗笠,随手挂在路边的竹枝上。抬头看不见天,林子越来越亮,他觉得今天应该不会有雨了。上山的脚步有些轻飘,这几个夜晚的睡眠,常常被半夜突然而至的急雨所困扰。他靠在床栏上,胸口像有万马奔腾,起伏在夜的深邃里,小腹部下袭来一阵阵令人干呕的剧痛。悠远深长的痛。其实他身上没有一处伤口,剧痛完全是从他的意念深处生发出来的,他无法阻止和控制,只能忍受它锋利的獠牙啃噬。
他在夜的深黑处痛苦得难以自拔,像个命悬一线的人。
……
一阵微风拂过,挂在竹叶上的雨水密集落下。路边一棵山鸡果挂满了半青不黄的果实,那些早熟而遗落在树下的,被老鼠啃咬出一个个齿印清晰的豁口。去年老建摘了半蛇皮袋子给弟弟送去,家里的几个孩子贪吃,这东西又难消化,三五天都不拉一次,孩子们捧着鼓突突的肚子哭坏了。
也许今年可以摘去卖掉。老建从山鸡果树下路过时想。潮湿而闷热的空气让他出了一身汗水,身上薄薄的灰色圆领t恤贴着他的前胸后背,他一脚踩在一块凸出路面的石块上,停下来朝上望去,没几步路了,竹丛已经开始疏少,越靠近山顶竹丛越少,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矮小的七色花和长满青刺的野骆驼,地势也开始慢慢平缓起来。老建静静站着,身体因为出了一通汗而变得舒畅通透。没有任何急意。没关系,可以等。老建想。
终于登上最后一块石头,视线豁然开阔,风也变得更柔和了。山顶上的岩石干净得如同水洗,透出一层湿润的黝黑光泽,老建常年踩踏出来的小路几乎被滥生的七色花淹没了。他的脚步碰落了挂在花瓣上的雨水,很快便到了那块突出山体的悬崖,一并进入他双眼的,是悬崖下的白牙屯。
“千刀万剐的!”
诅咒千千万万次了。站在悬崖上俯视这个越南小屯子,愤恨总是一下子抓住了他,他唯有诅咒。四十年来这个屯子似乎没有变化,他在悬崖上碰见过这个屯子几场喜事和白事,人像蚂蚁一样在山脚下忙碌,隐约的喜乐或哀乐飘上悬崖,人们忙着往生和向死,和百大一样。往年百大都有喜事和丧失,喜事属于年轻的生命,而丧事则是暮年人在人间最后的仪式。老建在五十岁之前是百大的八爷,抬棺的八位司仪爺之一。他和另外七个八爷抬过百大无数位故去的人的灵棺,送他们回归土地。
人总是要死的。但人总是要经历过的那些事,老建并没经历过,两情相悦洞房花烛生儿育女,一个盘山而活的庄稼人,把这些从生命里剥离掉,日子还剩下什么?只不过一个看得见的生和死罢了。
老建站在悬崖边,瞧着山崖下的越南小屯子,深深的恨意落地生根。他紧着身子,却憋不出任何急意。悬崖下的河水浊黄不堪,它只要流经悬崖下的白牙屯,拐过竹排山,就进入莫纳镇,进入中国了。老建在悬崖上的每一次排泄,流经短短的一段异国河流后,最终也会回到祖国的河床里。
但再短,它也流经那个异国。
他徒劳地退回到那块常坐的石头,他要等。如今百大只剩下他一个人了,他的时间像古老的村庄一样空旷寂寥,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等着他,还有什么等不及的。
等。
洛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,无数个夜晚影影绰绰地摇碎他的梦。他记得她怀第一个娃时,看见她日渐丰盈起来的腰身,年轻的老建只想从这悬崖上跳下去。他也想过离开百大,也是这个影影绰绰的身影,让他无数次钢铁般的意念变成了绕指柔。他看她盛装出嫁,看她初为人母,看她青丝变白,看她容颜变老,如今她又一次孤身走到他面前。
三十七年前她也这样靠近过他。那时候老建还那么年轻,然后他却已经见识过太多的生死,不,应该说是死。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那场战争?你只要在每五天一次的莫纳镇集市上走走,看看满大街从口岸进入莫纳镇市场上做生意,穿拖鞋戴尖顶斗笠穿花衣裳的越南女人,以及她们那口地道的本地话,就知道已经没多少人记得1979年那场战争了。1979年,二十一岁的老建作为中方担架队救护员之一,跟那些和他一样年轻得来不及长胡须、也是第一次扛枪上战场的年轻人,从莫纳镇口岸出去,进入越南北部前往高平战场。
1979年的2月中旬,按照莫纳镇的习俗,日子依然沉浸在年的节气里,年尚未过圆满。但边境线上的枪炮声打破了年的平和,年已经无法再过下去了。坐落在边境线上的村庄,村里人早在年前就被动员撤离村庄。但春节期间,他们还是陆陆续续回到自己的村庄。百大屯也一样,在大年三十那天回到家烧暖自家的柴灶,点燃香火敬神堂。这是必需的,大不了一死,村民们想。年三十的午夜没有爆竹声,任何和爆竹声类似的声音都极有可能造成恐慌。村里一片沉寂,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无言的紧张,午夜的深处隐匿着看不见的危险。他们小心翼翼挨到天亮,大年初一的早上和往常一样清冷、静谧。早起的村人面面相觑,贴不贴门神呢?上不上对联呢?最后大家心照不宣地回到自家门里,半掩门户,不能关紧,要迎春。
1979年的正月初一是1月28日,到了2月17日,边境线已经硝烟弥漫战火纷飞,闷雷一样的枪炮声滚滚而来。老建所在的担架救护队跟随部队出了莫纳镇口岸进入越南,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前往战事前线的部队,一路上不断与一辆辆运送前线伤亡士兵回国的卡车相遇。没多久,老建他们便在靠近越南高平的一个村庄与战争劈面相逢。
二月的天空灰蒙蒙的,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刺鼻的气息。这是一处山坳,村庄就坐落在山坳里,一个典型的山区农村。目之所及,除了缓坡就是芭蕉树,矮巴巴的泥墙屋子掩映在芭蕉叶间。山腰间挂着镰刀似的玉米地,棒子早就掰了,只剩下干枯的玉米秆立在地里。该烧地翻耕了,过了正月,就是点播玉米的节气。这和中国边境线上的任何一个村庄一样。边境线上的两国村庄,甚至熟悉彼此的语言。
可战争打破了所有的秩序,它让古老的村庄失去了以往的宁静,土地上了无人影,战火把春天所有的生机燃烧殆尽。
午后,忽然下起了雨,村庄里有越南兵在把守,我方官兵匍匐在距离村庄不远的一条沟壑里,等待合适的突击时机来临。傍晚时分,嘹亮的冲锋号吹响了。那是怎样凌乱的场面。老建觉得像一场游戏,但这场游戏是真枪实炮杀人见血的。年轻的躯体中弹后像截木桩一样栽倒。老建和担架队救护员们朝那些栽倒的士兵扑过去,企图让那些栽倒的士兵在他们的救护下捡回一条生命。
十七天后,老建从战场归来,一脚跨过简陋的国门,他觉得像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噩梦。
百大又恢复以往的生活秩序,村民们在早春三月的山间开始点播玉米种子,比往年晚了些,但总算能让种子落到地里,地里有了种子,人的日子便有了希望。
洛一直在等。老建从越南战场回来后,她就一直在等。她作了各种准备,新婚的被面和绣花的枕巾,贴身的精致衣物和缎面的大红色洞房门帘。她心里每天带着光和向往,想和他在这片山里生儿育女,让他们的日子在石头上流淌而过。她对人生没有太大的向往,老建就是她全部的向往。洛等了三年,却在他的祝福下成为他人妇。
这是生活所决定的,正如毁了他一切的那场战争。
微风夹带丰沛的雨水气息吹过来,隐隐地从悬崖下传来因雨水暴涨,而变得湍急的河流声。在冬季枯水期,河床下落期间,莫纳河其实并不深,有时候河中心会隐约露出河底的石头。竹排山坐落在百大屯和莫纳河之间。水量丰沛的一条河就这样和百大屯擦肩而过,致使百大屯因缺水而只能种植耐旱的玉米。而比百大屯更往山里去的百楼屯却因傍河而居,在五年前的异地安置中免于搬迁,因为莫纳河赐予了他们一片平坦的良田和便于灌溉的有利条件。
老建一筹莫展地坐着,似乎爬山时出的一通汗水把身体里的水分全带走了,纷繁的往事和眼前的难堪让老建泪水充盈。这难堪,纠缠了他一生,折磨了他一生。
“操!”他一拳捶在身边裸露的石头上,疼痛早就麻木了,一种四分五裂的感觉穿透他的胸腔。
他站起來,“啊——”振臂一挥,声嘶力竭的吼叫破胸而出,把堵在胸口的一口闷气吼了出来,重重叠叠的群山送给他颤颤巍巍的回应。
“啊——”遥远的群山传来一声嫩生生的回应。老建怔了一下,他再吼一声,他的声音跌落群山之后,那嫩生生的回应声立即回响起来,连接着传来好几声回应。老建笑了,这难缠的娃娃!他又吼了一声,算是回应,然后无奈地回望了一眼悬崖下的白牙屯,开始下山。
阳光很好,似乎不会再有雨了,也该停了。老建选了水柜下几块稍微平坦的旱地种玉米和花生,那地好,从水柜引水灌溉也容易,但接续几场大雨便害涝了,无处排水。七月的玉米正在结棒子,是需要晒的时候,再不能涝水了。
“你吃!”老建只顾忙着琢磨,口气冷不丁软了下来。他突地被自己温和的口气吓住了。
“爸爸——”孩子满嘴的吃食,含糊叫他。
老建只好站起来,出了厨房。
这傻瓜到来后,老天就开始放晴了,天空明净如洗,云白天蓝,再也不压在山顶上,天地之间变得高深幽远起来,天是天,地也是地了。山里的气温就算到了三伏天也不会热得撩人,总会从什么地方吹拂来隐隐约约的山风。风是凉的,这种时候若待在竹林里,会更凉爽舒适。老建站在高高的院子上,那条出村的小路无比寂静,山也很安静。阳光无声地照耀着,太安静了。只有每年的三月初三,壮族人祭拜祖坟的日子,那条寂静的山路才会迎来它曾经熟悉的脚步。人全回来了,只要能动的全都回来了。村里人搬去了新村,但他们故去的先人仍然埋在山上。一年一次和逝者相会的日子,他们携带老小和祭拜食品,陆陆续续进山。每家人都会给老建带来一包用芭蕉叶包好,还温软的五色糯米饭。在村人眼里,是老建在替他们守护旧时家园和祖先的坟墓。老建等弟弟一家人回来。其实也没谁,就弟弟夫妇两人。弟弟夫妇两人和几个族亲一起回来,老建会杀好鸡等。香火纸钱他是不碰的,这些都是女人们做的事情。他那份香火钱,在祭拜日前就给了弟弟,让他给弟媳妇帮忙采购。祭拜那天,山里热闹起来,半山腰上的祖坟被拔掉杂草,土也重新培上,一座座坟茔在杂草里新鲜露出来,坟顶上也插上白色的招魂幡。
爆竹声在山里不断炸响,幽远的回声在山间回荡,惊醒沉寂的古老村庄,山间欢声笑语。接近午时,祭拜结束了,村人们回到自己的空屋,在杂草丛生的院里架锅做饭,这顿饭一定要在老屋吃,一定要在祖宗跟前吃。弟弟夫妇就在老建家里吃,这是一年当中老建家唯一有人气的时候。空旷已久的村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。家里的饭交给弟媳妇忙活,老建悄悄上了村后的竹排山。半山腰,村庄上空的炊烟和院子里忙活的人尽收眼底。似乎又回到五年前的村庄,简陋而充满生机,贫穷而安静祥和,村里从没发生过违法犯罪的事情,法律似乎离山里很遥远,他们恪守从遥远先辈那里流传下来的伦理与宗法,这比任何法律更能约束人们的内心和行为。
如今这一切都远去了,阳光照在空旷的村庄里,时间似乎也静止了。再也没有新生命的到来提醒村庄时间向前的脚步,只有当山上的杂草一岁一枯荣,才能使村庄感觉到时间的流淌。
山里当然有山里的好,山外当然也有山外的好,至少出去的人没有再回来的想法。而对于老建来说,他还是觉得山里更适合他,空旷寂寥,更像他的一生。
“爸爸——”
老建打了个激灵,吓了一大跳。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里出来,静悄悄站在他身后,两只手捏着两块嫩绿的南瓜块,嘴巴还在吞咽着。
“回饭桌去吃!吃饭应该在饭桌上,只有要饭的才走着吃。”老建抓住他的后衣领,孩子立刻两脚悬空,被他拎回饭桌边。
玉米粥孩子一口没吃,那碟嫩南瓜块空了。
这样的天气,能上山顶就好了!老建想着,他瞧在院子里撵鸡的孩子,叹了口气。他为什么老叫爸爸?妈妈不会叫吗?没有爷爷奶奶?他和谁来莫纳镇?真是个顶讨厌的傻瓜。英吉利更讨厌,孩子又不是猫狗,哪能顺手捡来,太不像话了。
老建戴上斗笠,打算到玉米地去瞧瞧地里的雨水排干没有。得想办法排掉涝在地里的积水。小傻瓜趔趔趄趄跟着,脑袋顶着白花花的阳光。老建要把他留在家里,并在院里撒了很多玉米,把散落的鸡全都召集回来。孩子兴奋得直尖叫。但看见老建朝院子下走去,他立刻撇下聒噪的鸡群,追随老建。
“别老朝水洼踩!”老建呵斥他,傻瓜吓了一跳,一屁股结结实实坐在水洼里。老建很绝望地捶自己的头。
“站起来!”他几乎咆哮。
孩子艰难地挣扎着,抬起半身,又结结实实坐回去。老建无奈,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水洼里拉出来。
“你到底是个什么?啊?你到底是怎么回事?这不是你的祖国,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老建骂骂咧咧,拉住小傻瓜的手走,避免他再次摔到水洼里。孩子的褲子又湿又脏,突出来的小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水。路过一丛茂密的旱荷花,老建顺手拧下一片阔大的叶子,把秆子塞进孩子手里。
“拿着!”他说,绝望得像面对一团他无法解决的大麻烦。其实他对孩子并不陌生,弟弟那两个女娃娃,五岁之前多半时候都在老建家里度过,他知道怎么哄孩子,讨孩子们的欢心。但这个长一双斗鸡眼的傻瓜,还是个越南崽子,哄他?还是让他见鬼去吧。
小傻瓜快活起来,举着这把阔大的绿油油的雨伞,两只斗鸡眼充满笑意,他倒是自在了。
到了水柜边,老建把孩子的衣裤扒下来,孩子赤条条站在阳光下,他瞧着孩子两腿之间的小家伙,盯着,盯着,心里一阵悲怆,拉住吊在水柜上的塑料软管,用力一吸,一股清凉的水柱倾泻而出。他把水淋到孩子身上,冲洗他小小的身子。
孩子并不惧怕水,舒适的清凉让他大声尖叫起来。
“爸爸——”他兴奋地表达他的快活。
“你这猴崽子,老子还得伺候你了!保不准我火气一上来就把你扔进水柜里。”老建火气又上来了,一下子把水柱兜到孩子的头上,孩子哇地大叫起来,急忙闭上斗鸡眼,两条湿淋淋的手臂紧紧抱住老建的大腿。
“站好!”老建把那两条小胳膊掰开,拎着他的胳膊推离自己。
孩子立刻直挺挺站着,两只小手掌捂住双眼,水从他的头上倾泻下来。老建用一条木棍支好水管,让水一直淋在孩子身上。然后转身下了田埂,钻进茂密的玉米地里。在玉米地深处,他透过浓密的叶子瞧那孩子。
傻瓜一直捂住双眼站在水柱下。真是个呆子!老建嘟哝,朝地的另一头走过去。他在玉米根下套种了十窝南瓜。吃瓜苗的月份已经过去了,现在正是吃南瓜的时候,南瓜结了不少比拳头大的嫩瓜仔,在玉米根下到处滚。老建摘掉不少南瓜叶子,以便南瓜仔得到更多的养分。他打算集日时背去卖。一篓子,二十斤该有的。一年四季他的地里总是有些东西可以卖掉,换一些油盐钱。老建的母亲还健在时,在家务活和农活上不厌其烦地教他,他甚至连缝补都会。老建的父亲是个手艺相当好的木匠,想把一手绝活教给两个儿子,但老建对木工活儿不感兴趣,这让老父亲很伤心。老建和弟弟,一个擅长种地,一个只会木工活儿,弟弟甚至连套牛耕地都不会,他家的地总是由老建帮忙耕犁。
“爸爸——”
叫喊声从茂密的玉米地传来,老建正在摘玉米地后面菜地里的青瓜。青瓜长得不错,他只种了三窝,竹条子搭的瓜架子,青瓜差不多把架子都压趴了。这东西生吃也能管饱,蘸一点蜂蜜更好吃。今年春天时,他在竹林里寻得一窝蜜蜂,给弟弟带去一瓶,给洛一瓶,洛不要,他留下了。
“爸爸——”
傻瓜又在叫了。老建忽然心酸起来,他本该也有娃娃这么叫他的,他本该和洛有一堆儿女的,他本该也有男耕女织的生活的,他和洛本该在柴米油盐的时光里一起衰老掉的。这都是人生最基本的东西,然而他什么都没有。
“爸爸——”叫声里夹杂哭声,然后哭声传来。老建听那哭声一点一点移动,哭声离开水柜,很快,他就看见孩子赤条条地出现在往家里去的碎石路上,他边走边哭,在阳光下挪动小小的身子,小小的手臂拖着那把巨大的荷叶伞。
“爸——爸——”哭声回荡在空旷的村庄里,孩子趔趔趄趄走在炽热的阳光下。
“嗨!”老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激烈地撞了一下,忽地站起来,振臂朝孩子喊一声。哭声立刻戛然而止,小傻瓜顺着喊声转过身,当他看见老建站在离他不远的玉米地后面时,他呆呆站了片刻,似乎正在吃力辨认,然后哭声又一点点响起来。孩子一下子跳下小路,扑进长满杂草的荒地里,杂草淹没了他半个身子,他跌跌撞撞朝老建寻过去。
“爸爸——啊——”傻瓜打着哭嗝,上气不接下气。
老建跨进杂草地里,双手掐住孩子的腋窝,“真是个磨人的东西。”他朝孩子嘟哝,把孩子从杂草里提起来。孩子张大嘴巴,声嘶力竭地哭,窄窄的脸涨得通红,两只斗鸡眼糊满泪水,哭得一抽一抽的。
“好了,好了,我在这里。”老建把他放在玉米下的阴凉处,塞给他一条青瓜。孩子拿着青瓜,眼巴巴盯住老建,小脸蛋绷得紧紧的,眼珠不错地盯住老建。
“好了,我们去玩水!”老建劝孩子,他用一根瓜藤绑住几条青瓜,把孩子一把夹在胳膊下,穿过茂密的玉米地。
水柜上的水管还在流水,老建放下孩子,抓着水管往他身上淋水,孩子渐渐停止了哭,捏着一条青瓜站在水管下。
“爸爸——”他叫起来。
“拿着。”老建把水管塞到孩子手里,让他拿着自己淋水,孩子立刻扔下水管和青瓜,一把抱住老建的大腿,又凄惨地哭起来。
“好了,好了,我在这里,我得帮你把这身衣服洗洗,你听明白吗?洗洗。”他指指地上的衣服。孩子的哭声立刻弱下去,蹲下小小的身子,边哭边开始手忙脚乱地搓洗他那几件小衣服。
老建瞠目结舌。
“我来洗!”老建说,他料定这孩子在成长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头,这让他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难受滋味。小傻瓜敏感、懂事,充满被人遗弃的惊恐,像只可怜的小狗。
老建再次把青瓜和水管塞到孩子手里,就着从孩子脚边流下来的水搓洗他的两件衣服。孩子瞪大一双斗鸡眼,把老建整个人结结实实看住了,小心翼翼咬着青瓜。
“好吃吧,小崽子?”老建问他。孩子只是瞪着他。呃,真是个傻瓜。老建很快把衣服洗好,从水柜边的一丛旱荷花下摸出一块香皂。
“闭上眼睛!”他打算给孩子好好洗洗。这句孩子没听懂,一双斗鸡眼瞪得圆溜溜的。老建只好作罢,往孩子身上打香皂,用他的衣服擦洗他的小脑袋。
半夜的雷声又把老建惊醒了,接着雨便在黑夜里急促而来,响亮地敲打在屋顶的瓦片上。老建在黑暗中起身,靠在床栏杆上,孩子在他的脚边睡着了。他不允许孩子和他并头睡。夜里他伸一伸脚,碰到孩子温软的小身体。孩子睡得很安静,偶尔在梦中发出一声稚嫩的叹息。
雨又来了,他总是在有雨的夜里深陷无边的痛楚。那场雨水,浇冷了老建漫长的大半生。
五
冲锋号在傍晚的雨中嘹亮吹响,战争的灾难之火烧向那个宁静的村庄。
从中午开始,他们一直匍匐在村外的一座缓坡上。满坡的芭蕉,是种植的芭蕉,而不是野生的,周围那片连绵的土坡上有规整的田埂,应该是属于缓坡下那个村庄的。虽然才是早春二月,但芭蕉叶碧绿,老掉的黄叶子被砍掉了,堆在芭蕉根下。已经有芭蕉开始结硕大的紫色坠子了,像个巨型玉米棒子似的从芭蕉树的顶端冒出来。六七月份,五六十斤重的芭蕉坠子会把芭蕉树压得弯了腰。越南北部盛产芭蕉,在边境线上,好些中国的村庄也种植芭蕉,它们像粮食一样能养活人。
宁静的村庄也传出枪声, 可以看见穿土黄色军装的越南兵,在简陋的村庄里上蹿下跳, 边打边往村庄另外一侧的山坡坳口退去。
交锋的时间并不长,越方的枪声被迫撤出村庄,村庄在短暂的时间内拿下。
天空慢慢变暗下来,枪声变得稀少了,雨却渐渐大起来。队伍得到消息,要在这个村庄里休整。整整一天,饥寒使得整个队伍疲惫不堪。一场战火后,村庄变得破败且凌乱。老建钻进一间木板搭起来的破棚子里,紧张和寒冷使他像害了寒热病般不断哆嗦。
雨越下越大。
棚子不大,在一个角落堆着一大堆长短不一的木板,另一个角落堆放农具,三把锄头,两个竹篾筐子,一根扁担竖放在筐里,一头靠在木板棚墙壁上。木板墙缝里插着三把镰刀。一把断了柄、刃口生锈的斧头散落在筐子边的地上。老建匆匆扫了一眼棚子,脱下身上的衣服。他想拧一拧,衣服全湿透了。他光着膀子朝那堆木板走去,衣服得晾一下。木板堆和棚子墙壁之间有一个豁口,老建靠近那个夹缝,一阵母鸡惊慌的叫声从夹缝里传出来,接着飞奔出来一只褐色的母鸡,老建吓了一跳,手上的湿衣服落到地上,他光着膀子站着。
老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,报告是必须的,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阻拦他。
村民,她是村民,不是吗?村民和战争有什么关系?他想着,朝那幽暗的夹缝靠近一步。他可以轻声对她说点儿什么,她可以不必那么紧张,只要她不出声,也许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,他什么也没看见。不料年轻女人忽然迅速从角落里扑出来,伸手猛地攥住他的下身。一阵剧痛从大腿根处强烈袭来,强烈的疼痛使得老建浑身刹那间绷紧,两个膝盖一软,跪到潮湿的地上。
“放开!”老建龇牙咧嘴,两片嘴唇艰难地挪动,他甚至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。下身剧烈的疼痛在加强,饥寒和疼痛终于使他慢慢软了下来,眼前渐渐发黑。
老建醒来时,几个人围在他身边,是自己人。
“怎么回事?不中弹不流血的?”大家有些疑惑。
老建依然感到钻心的疼痛盘踞在体内,他挣扎着动了一下身体,剧痛从两腿间弥漫上来,疼痛使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。
“没事,只是有点儿,累。”老建说,每句话都被疼痛牵扯。女人早已无影无踪。
老建一连尿了几天血,每走一步路都痛出一身冷汗。十五天后,战争结束了,从莫纳镇口岸回到祖国,他感叹捡回一条命,然而另外一种不幸悄无声息地降临了。这位历经生死有着旺盛生命力的战士,站在恋人面前,再也无法拥有甜蜜而又痛苦的坚硬了。
岁月静静流淌,没有战争的漫长岁月,老建再也不是原来的老建了,原来的老建永远留在那场战争里,留在那个下雨的湿漉漉的异国傍晚里。
老建在半夜的雨中陷入无边的痛苦,他不再是白天的他,这个老建是脆弱的、无助的、破碎的,他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,需要一只温暖的手,安抚他孤寂的无处安放的悲伤灵魂。他靠着床栏杆,垂着头坐在黑暗中。黑暗带来的无助是更深的無助,黑暗带来的悲伤是更厚重的悲伤。老建无法自拔,强烈的疼痛烙印在他的记忆里。
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碰触到他的脚踝。
“爸爸——”黑暗中传来孩子小心翼翼的呢喃。
孩子移动小小的身子靠近老建,他闻到孩子身上散发的温暖气息。他靠着老建,小身体随着呼吸轻轻颤动。老建伸出一只手臂,手掌盖在孩子小小的额头上。
“爸爸——”孩子又叫了一声。老建模模糊糊地答应,孩子很快就靠着他睡过去了,小小的呼吸声平稳传来。老建在黑暗中挨着孩子躺下了。温暖的小身躯很快让老建从无法自持的伤痛记忆里走出来,睡眠在黑暗中渐渐来临。
莫纳镇的集日很拥挤,靠近口岸右手边是莫纳镇旧中学,因为离边境线实在太近,几年前搬迁了,中学的操场便成为越南人集中交易的市场。来莫纳镇做生意的全是穿长衣长裤的越南女人,尖顶斗笠压得很低,盖住她们的眉眼。她们大多会操持温软的普通话,不很流利,但不妨碍交流。这主要是针对从中国内地去做口岸生意的各种生意人。她们会辨别,碰到本镇人以及边境线上的中国边民,她们便转换成土话,彼此都听得懂。越南人带着芳香的黑咖啡、甜腻的炼奶、硕大的火腿肠、棕色的椰子糖、木拖鞋等越南特产来赶集,大宗的交易则是越南药材和木料,一吨一吨进入中国口岸,来到中国市场。这些大宗生意主要是国内各地老板经营的,而中国诸如牙膏、肥皂等日用品则是越南
七月的雨篇三
;七月里桃桃总给我打电話。
那时候我在空调房间里听她抱怨。七月的小城到处都是热浪。空调房外,消防车笛声由远而近。我走到窗子边上,没有看到消防车,只有一层层山横亘在远处。桃桃就在那里,在这小城边缘的山腰上,我想象她扶着一棵桃树给我打电话。
那个山腰上的村子到处都是树。梨树、桃树、板栗、杨梅、橘树、甜槠、苦槠、枫树、松树、杉树、柳树,漫山遍野,全放开了疯长。松鼠在甜槠树头跳来跳去,林子里充满唰啦啦的声响。
“楼下四个标间,楼上六个单间,门头种花,屋后有菜。冬天就吃萝卜和青菜。这地方离城说远不远,说近不近,一准儿有客人,上海的、杭州的、温州的,就喜欢这调调。”桃桃说。
我没想到桃桃真这么干了。那是五月,有一个下午她忽然跟我说,她要回村子里,整修房屋,开一家客栈。她问我客栈取个什么名好,我告诉她这事儿太难了,等她建成了我再帮她取也不迟。
我们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。我以为她就说说,不想七月里她真这么干了。她指挥着装修工把家里拆得乱糟糟的,在地底下埋了管道,又在每一间客房里新辟了卫生间,安装了空调和电视。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,她那十七岁的傻子弟弟躲在自己的房间里,死死关着门,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他的领地。
“我要疯了。”她一遍又一遍地说。通过电话,我听到她屋后林子里,知了没完没了地疯叫。
她的客栈梦想,她的傻子弟弟,她的老屋改造,七月里我们聊的基本是这些。我想聊一点别的,哪怕是起一丁点话头也行,但桃桃从不提别的。
八月。八月里桃桃和她的傻子弟弟打了一架。
那天桃桃把弟弟骗出了房间,搬出了他的那些幼稚的玩具、破篮球、沾满灰尘的凉鞋。这一间在僻静处,虽然阴暗,但打个窗子,换上新木板墙壁,装好家具,就能成为一个好单间。
傻子在外面玩了一会儿知了就回家。他进了门,上了楼梯,在楼梯口站定,手里拿着长竹竿,头上全是汗水。他的宝贝被一样样丢出房间,木地板发出巨大的嘭嘭声。
他们就打了起来。
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姑娘,和一个十七岁的大孩子,在他们家的二楼,乒乒乓乓打了一架。过后,两个人各自在那里哭。
阳光从屋顶的缝隙倾泻而下,灰尘在一道道光柱里上下翻滚。
九月初傻子把钥匙吞到了肚子里。
“他真吞下去了,那么大的钥匙。”桃桃说,“我们都吓坏了。”
“他想住那,你就让他住吧。”我说。
傻子把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,一件一件搬进了新装修好的屋子。他用一块脏兮兮的旧纸板,把窗子蒙上,整日整日待在屋子里,把臭烘烘的短袖扔满房间,在半夜像牛一样嚎叫。
“我知道不行了。他不能住那儿。你想想,哪个客人会住在一个傻子边上呢?”桃桃说。
桃桃准备把傻子搬到屋后的小房子里去。过去那里是猪圈,但现在已经整修好了,除却光线不足外,足以住人。
傻子把门看得死死的。在屋里时堵门,出去就锁门。
那天早上,桃爸一早在大堂守着。看他出来,就跟他拿钥匙。
我想象有一把冰凉的钥匙,划伤了我的喉咙,坠入到了我的胃里。这时我感到我的胃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不舒服。
“他吞得真快。我和我爸都吓坏了。我站在那里,双腿都软了,在那里一直抖。我爸拉着他,掰开他的嘴,想让他吐出来。他吐了一地水,钥匙却没有出来。”桃桃说。桃桃又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形,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。
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少年。他眼眶里有眼泪在打转,却毅然地把钥匙吞进了肚子。
“说起来,我真该感谢那把钥匙。”桃桃说。
“别这样。他是你弟弟。”我说。从医院取出钥匙以后,桃桃弟弟大概感觉到大势已去,自己把东西搬到了后面,整天蜷缩在那里。
九月中旬来了第一批客人。她自己取了一个客栈名字,做了牌子挂在外面,叫桃木屋。那段时间,朋友圈里到处都是桃木屋的照片。
我终归是靠不住的,我知道。我总是说,等以后怎么怎么,再怎么怎么。给桃木屋取名是这样,以前在北方,和桃桃相处也是这样。
“满城灯火。半轮明月。你若来,就住最僻静那间。”十月开始的时候,桃桃说。
我们先后从北方溃逃回来后,桃桃好像大人大量,把以前我在北方开给她的所有空头支票,都一笔勾销了。
十月我在桃木屋。我住傻子那房间。203。
203。是的,没错。我进门前仔细看过。我对面是206,隔壁是205。有了编号,房间就有了秩序。
推开窗子,远处是云,云朵下是小城。如果我有一架望远镜,我可以一直看到小城里我屋子的阳台。
“满城灯火,半轮明月。”桃桃没有骗我。在桃木屋,的确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。
桃桃来过。她说:“这屋子,你是第一个客人。”
在沈阳,她租住的那间单身公寓,她也说过这样的话。不过她多半不记得了,她只是随意说了说,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,就走了。
我打量四周,屋子里很干净。我试图找到傻子住过的痕迹,但所有的一切,都被抹除了。
“你弟弟不傻。”我说,“他的镜头感很强。”有一阵子,傻子在门口劈松木段子。几个外地客人围着他拍照。
“帅哥,笑一个。”他们说。
“帅哥,把斧头举起来。”他们说。
傻子高兴的时候就根据他们说的,摆出一个个姿势;不高兴的时候就朝他们挥舞着斧头,口里啊啊叫着。他们拍了他。我看过他的照片,很不错。
她一直说着傻子。我们一起在小城上的高中,一起去沈阳上的大学,毕业谈了一场恋爱,决定要留在沈阳好好发展,没多久先后从沈阳溃败回小城。我们有那么多值得说的,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。
桃桃出门后,我看了一会儿电视。这时候我听到床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活动,类似于一只蟑螂或飞蛾。
我拍了一下床,那声响就停止住了。隔了一会儿,那东西又响了。我得把它弄出来。弄死它。这样,我才能安心地在这个地方一觉睡到天亮。
我下了床。在床底下照了照,床底干干净净,床板是新的木床板。除却一些粗糙的毛刺外,别无所有。
那东西一定躲在某处。我在外头找了一根木棒。关了灯,在夜色里等待那东西。好一会儿没有动静。
隔壁有走动声,大概是房客在倒一杯水,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事。随后有人敲门,闹哄哄一团糟,他们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。在房间里大声谈笑。大概还抽了烟——我想。满房间都是烟味,他们的床,他们的衣服,他们的窗帘,他们的地板,他们的电视屏幕,烟味无孔不入,粘滞在每一个角落。而那里,本该堆满金黄色的稻谷,寒冬里谷仓充满了暖烘烘的香味。
好一阵子,隔壁才安静下去。我将木棒靠在墙壁上,和衣而卧。也许,本无别的东西。或者,那东西已经悄然远遁,就此与我两不相见了。
没有声音。对了,没有声音就是万事大吉。可是——也许,那东西正在慢慢靠近我呢。它有着长长的触须,红色的复眼,毛茸茸的脚……借着黑暗做掩护,它正一点点靠近我。心怀叵测。
开灯。下床。一条粗壮的青尾巴壁虎趴在我的床头上。哦。这可怕的东西,它身上有那么多的细小的疙瘩,有冰凉的、白色的肚皮。冷汗很没出息地从我的发根冒了出来,后背也湿漉漉的。一条壁虎,就击穿了我的所有。我的肚皮庞大、身躯沉重,四肢冒着鸡皮疙瘩,体内有无尽冷汗。
桃桃一早就带着几个客人出去了。傻子看起来心情不错,坐在竹篱笆下玩泥沙。一些散落的,还没来得及被清理掉的沙子,被傻子堆成一個个微缩版的小沙丘。
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傻子在我身后。我感觉到他在看我。
但我回头的时候,他已经站起来走远了。我在屋檐底下逗金鱼。桃桃在屋檐底下放了一只玻璃金鱼缸。五条金鱼在鱼缸里没玩没了地游来游去。什么人往里面丢了饭粒和面包屑。它们没有吃。它们总在游来游去,它们的一生,它们的吃喝拉撒,都在这透明的鱼缸里,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。
桃爸领了几个人进来,给他们安排了房间。
他说的是昨晚的丑事。我用木棒驱离那条侵入我房间的壁虎,它爬得极快,在墙壁上游走,毫不费劲,一度脱离我的掌控,钻入了床底下,消失不见了。有大半个小时,我都在房间里乒乒乓乓,对抗着那入侵的壁虎和内心的恐惧。后来桃爸用手轻松弄走了它。
“房间都很干净的,你放心住。”桃爸说。他叫了傻子,他们一起去收拾房间。我在村子里走,这村子依山而建,规模并不很大,但多古树古房,很有些意思。
几个拍照片的在路上走走停停。
“这里到处都系(是)虫子。”一个说。他的口音有些古怪,有点偏上海,又有点偏广东那一带,让我一时半会儿看不准他是哪里人。
“你住203,我住205,我们是隔壁。”他说。我想起来,昨天我在房间里对抗壁虎的时候,他探进头来看了一下。隔了一夜,我忘了他的脸。没想到他倒记得。
他说:“你空手来?”
他看了我,好像我手里应该提着点什么似的。那么,我手里该拿着点什么?哦,我明白了。我也该拿着个相机,像一个摄影家。
“这里真不错。”他说。他调了焦距,拍了一张。
“我的名片。回聊。”他说。他给了我他的名片。小跑着跟上他那已经走远了的同伴。这时候我想起来,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。我把名片放进口袋里。
桃桃和夜幕一道回来。
傻子从楼梯下来,他站了一会儿,呜呜叫着,把自己当成一架飞机开走了。
我们聊了几句,没有提到壁虎。我本来想说的,但却无从开口。
我没有说。她没有问我住得好不好。——原本我以为她会问,这样我就会一股脑儿将一条壁虎进了我的屋子的事,告诉她。
或者,不说壁虎。说点别的也行啊。从沈阳溃逃回来后,我在小城没有找到工作。我一天天窝在家里,把空调打到最低,再穿上厚衣服,看古装穿越剧聊以度日。
“等我们回到小城,从家里到公司,就五六分钟的路。到那时,我们下班后,可以看电影、跑步、逛街,远比在大城市舒服多了。”在从沈阳溃逃回来前,我给桃桃开了一张美丽的空头支票。
我跟桃桃说,我先杀回小城,到那时,再不济也能混个小城优秀青年当当。我说着话,就自己先从沈阳逃回小城了。隔了半个月,桃桃也溃逃回来了。她没有投奔我,直接上了山,开起了民宿。
凭良心说,桃桃没有投奔我,实在是一个明智的选择。桃爸小有积蓄,又宠她,民宿说开就开,绝不是空头支票。不像我,被失业这头巨熊按在地上,啪啪打脸。
什么人叫了她。她就去了。我在屋子大堂一角喝茶,翻一本劣质的、薄薄的小册子。雕花窗、对联、门匾、碑刻、古树、长桅杆、石虎……小册子一页页翻过。这个弹丸小村,几百年来出了两个贡生、三个秀才。
门外夜色一点点渗透蔓延开来。几百年前,山脚下小城一片昏暗,这小村子却灯火通明。年轻人结束劳作,在灯火下夜读。晴耕雨读。或者,红袖添香夜读书。
——现在,所有的都已经远去。曲终人散。游戏终结。
桃爸从外面进来。脸很红,酒气比人先到。他坐在我对面。
我给他倒了一点茶水。
“我有一个女儿,一个儿子。”他说,“一个女儿,一个儿子。”他反复说。
“喝点水。”我说。他喝了茶,给自己添了。
“如果我桃桃是儿子,我就一辈子值了。”他说。
“女儿也好。”我说。但这话了无意义。
“如果小虎能有桃桃一半,不,百分之一,我就值了。”他说。他大着舌头,满嘴酒味。我想早点起身回房。
“桃桃吼我,桃桃讲,都是你惯着他。本来就笨,给你惯出懒。……”他没完没了地说着,忽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,声音很大。
杯子倾倒,茶水满桌子流淌。我说:“你醉了,你回房间休息。”我拉他,他弓着身子趴着,像一只巨大的硬邦邦的虾。他上辈子一定是一只冻虾,下辈子、下下辈子也是。
“桃桃,桃桃。”我叫桃桃。桃桃不知道在干什么,没有一点声音。两三个房门打开,有人探出头来。
我和桃桃把他送回房间。
“你爸喝多了。”我说。
她还想再说一些话。但我毫无兴趣。我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家的事。她的爸爸,她的傻子弟弟,与我有什么关系呢?我说:“我回房间了,有事叫我。”她只好住口。
回房间。关上房门后,我看到了地板上的沙子和那条死壁虎。一条断了尾巴的、肥壮的壁虎,翻着肚白躺在地板上。这是一种警告和威胁吗?这傻子弟弟。
窗外有繁星点点,山脚下小城灯火通明。山风吹进屋子,我一点也不困。喝了太多茶水,我胃很不舒服。
楼下房间有人打呼噜。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。我不知道发出声音的人是谁,不知道他或她长什么样,也不知道她或他经历过什么。但我知道,此刻,他或她就躺在我的地板下面,我们隔着大约三米距离。
我迫切地想见一见他或她。在这样的夜晚,我们既非朋友,也非亲戚,却在这樣一个原本跟我们毫无关系的地方,无端端地住了一夜。
天亮了。他或她就起身,走了。走他或她的路,可能有很多好运等着。也可能,天降横祸,生死无常。当然,最有可能是他或她,把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,毫无改变毫无新意。
——他或她,永远也不会知道,在一个夜里,在他或她头顶上三米的地方,有一个陌生人,这么漫无目的的想过他或她的前途。
隔壁没有一丁点声音。那帮人没有回来。他们已经走了,在这个地方住了一夜,拍了一些照片,就此远去。后来他们想起来,觉得像梦一样遥远。
我把手放进口袋里。摸到了那张名片。我将它取出来,翻看了一会儿,名片上有一个中文名字、一个英文名、一个手机号、一个座机号、五个头衔——这些,对我而言,毫无意义。
我将它丢进了垃圾桶。他已经走了,自此与我两不相干。我确信。这样是安全而体面的。
这时候我听到有脚步声。有人站在了我房门外。他开始捶门,一下,一下,又一下。什么人骂了一声,又没声了。
傻子。我知道。我开了门。他闯了进来——
“我要睡这里。”他说。他坐在我的床上。他身上到处都是泥巴,好像在什么地方跌了一跤。
“是你把壁虎放进我的房间。”我说。
“我没有。”他说。
“是你。”我说,“你带来了沙子。”我示意他看垃圾桶。他的那条死壁虎,此刻就躺在那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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