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烦躁中，读了孙春平的中篇小说《老师本是老实人》，读了也是读了，烦躁还是照样的烦躁。想不到，过不几日，又意外地读到孙春平先生关于写这篇小说的创作谈：《不白烦一回》——揭示了一条新道理——人有烦躁是幸事，烦躁弥足宝贵，应该为人珍惜。

苟活世间，烦躁的事是人人有份的，只要有思想在，谁都会有烦躁的事儿发生：人忙了，忙得旋转的陀螺似的，烦躁也就跟着来了；人闲了，闲得无所事事了，烦躁也来了；人在闷热中，烦躁；人在喧闹中，烦躁；人在饥饿中，烦躁；人在绝望中，烦躁；人在无奈中，烦躁；与聋哑人沟通，烦躁；与孤辟者相处，烦躁；与长舌妇对话，烦躁；与二百五共事，烦躁；无梦的时候，烦躁；梦太频的时候，烦躁；事情不顺心的时候，烦躁；讨债的人坐在家里坐着不走的时候，烦躁；钱借出去了，又急着等人家来还，却总不见回音的时候，烦躁；有些器官憋得慌的时候，烦躁；等人、等车、等戏、等食而久久不来，烦躁却来了；找一位左不是，右不是，高不是，低不是，“真理”永远在她手里，整日价指手划脚、喋喋不休的女人做老婆，烦躁一辈子；撞上一个嗜烟醉酒、一天到晚打麻将、红心的男人作老公，多的是挥之不去的烦躁；儿女大了，伸手要房要钱，烦躁也来了；爹娘老了，东病西痛，要端饭提水，自己又要忙着出门去赚钱，咋能不令人烦躁；下岗了，一直找不好工作；花6、7千块刚搬进一台电脑，敲着、敲着，突然死机了……剪不断，理还乱，烦躁，烦躁，烦躁这东西无处不在，无时不有。

孙春平先生此生就有两次大烦躁。第一次，是女儿初中毕业了，要考高中；第二次，是女儿高中毕业，考了大学。现如今家庭里养的都是小太阳，护的都是挂在贾宝玉胸前的那块玉，嘴里含着怕化了，手里捧着怕摔了，一味的捧着、宠着、宝贝着、期盼着，谁家都发誓要养育出一颗“真太阳”（是“星”，是巨星）；孩子还在娘胎里就开始隔着肚皮让他（她）听音乐，刚满周岁就摆一床各式各样的物事让他（她）去抓周；孩子一天天长大，让大人烦躁的事一天天增多——进幼儿园，设备要优，条件要好；读小学，学校要名，老师要名；念初中考高中，要省重点，要市示范，要县样板；至于高考，乃可是每年引起全社会关注的一件大事。都说“七月考学生，八月考家长”：孩子们走出考场，接受考验的就轮到家长们头上。其实，说“考验”是轻了，说“烤验”，说煎熬，一点不会太过。报考志愿是个大学问，斗智斗勇，面对上百所院校，既要考虑孩子的志向，又要考虑孩子可能获得的分数（这些年，都是分数未出来，志愿先填报），还要考虑所报院校可能面临的竞争形势。所有的家长都盼望帮孩子打出一个让人惊喜的“擦边球”，既不糟蹋分数，又要争取被一所理想的院校录取。可这“擦边球”那是个玄而又玄的技巧性极强的问题，你问问孔令辉，问问瓦尔德内尔，他们敢不敢打这种保票？就是怀着这样一份忐忑不安的烦躁心情，去年夏天最酷热的那几天，孙春平先生跑到了省招生所在的那座城市，与众多跟他怀着一样心情的家长们坐在招生大楼前的马路牙子上，焦渴地翘盼着来自壁垒森严大楼内的每一个信息。心里没底，难免焦躁，整整三天，矿泉水喝了无数，厕所却没进过一次（全都化成了汗），此时此刻，他肚子里的那股火烧得要多旺有多旺！当然也不能干坐着，大家便交流，便抱怨，便咒骂，交流什么、抱怨什么、咒骂什么不说也罢，反正恼人的多，喜人的少。不时还有那样一种人跑来，鬼鬼祟祟问你想不想请他帮忙，让人信也不是、不信也不是。等待发榜的那些日子，分分秒秒都刻骨铭心，咒天咒地咒孩子咒自己，就是一个烦啊，烦透了！

可是，就因为有了这两次大烦躁，居然给孙先生换来两个哄动社会的小说“中篇”：第一个，叫《真太阳》，发在《上海文学》1998年12期上，1999年第2期《中篇小说选刊》转载了，转载时也附了一篇题为《一半是真，一半不假》的'创作谈，那是记他女儿初中考高中一事引起的烦躁；第二个，就是《老师本是老实人》，首发在2000年第6期《十月》中，又被《中篇小说选刊》转载，写女儿考了大学之后的烦躁。他说他不能白烦躁啊，索性把一肚子烦躁一大古脑儿写出来，公之于世，也便有了这两篇佳作。

的确，烦躁是一种财富。烦躁时那种无所不谈的交流，更是一种财富。说到底，烦躁是一种独属你的生活。真实的感受，无奇不有的传闻，到了笔者的笔下，便都成了对烦躁经历的补偿。比方，看人家游泳，心跳就不会加剧，得自己下水扑腾，尤其是陷入可能溺水而亡的险境，那种感受才是最深刻最真实也最可宝贵的。从这个意义说，当人处在相对平静的时候就会怀念向往先前那种有着烦躁的日子，有烦躁便有期盼，有绝望便有挣扎，那种抓根稻草也要活命的感受真的很值得珍惜：记下烦躁与挣扎，理应就是一个因真实而有生命的作品。譬如，我这刚刚敲（电脑键盘）定的《珍惜烦躁》。

我仿佛也有了与孙先生一样的感觉，就是人在烦躁透顶的时候，最容易接近诗意和感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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