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 (一)

“在12岁前，孩子的眼睛都是澄澈的，他那双来自上帝的眼睛可以穿透黑夜，抵达星星歌唱的世界。森林、溪流、川泽、光、影，一切都住着精灵或妖精。他们在山野和荒原间跳跃、飞翔，在人类的梦境里匆匆穿梭。也许只是小瀑布下的岩石，也许只是水的载歌载舞，那只有孩子才能看见，他们在月光下曾和夜来香舞蹈，和星星一起轻敲黎明的钟塔”。

“那么，大人呢?”

“大人曾经也是孩子，不过长大后，他们差不多都忘了，精灵的钟声他们听不到了。”

“那么，外婆，我能听到吗?”

“也许会吧。好了，快睡觉，明天还要上学。”

(二)

画家是第四次见到这个小女孩了。

第一次是他刚下火车抵达小镇时，一个小女孩坐在夜来香的枝条上，摆动着光洁的小脚，冲着他笑;第二次是他在洒满露水的湖畔写生时，小女孩不知从哪个岩石缝中冒出来，拔弄着清亮的湖水;第三次是他为了摆脱苦闷的心绪，在一座寺院旁的小径上散步，忽然一阵清亮的笑声从小灌木丛中传来，这次她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。

画家没能仔细地看过她，也没能和她说一句话，因为她的离开和来临都太突然了。她看上去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，不过每次出现都是穿着一条简单得随处可见的白裙，光着脚。但是，那双清澈如星的眸子和清亮如湖的笑声却总让人感觉有异样的奇妙。

这个安静偏僻的小镇中流淌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和美妙的传说，才给们在榆树下轻摇蒲扇，妇女们提着欢快歌唱的水罐，孩子们在暮色中捕捉流萤——不过都没有那个小女孩，画家曾尝试感过她，不过没有回应，她似乎永远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，等画家回过神来想上前去时，她已经不见了。画家向一些家庭打听，但都不是她，穿白裙的女孩多得是。老人们边喝茶边对他讲着传闻，画家和他们讲述城市，偶尔会漫不经心地提出她，老人们就对他笑：“谁知道呢，你是碰到水妖还是花精了!”

画家想起小时候住在乡下时外婆给他讲的民间神话和传说，不禁笑了笑，也许，那小女孩真是个精灵呢。不过很快，他就嘲笑这个荒谬的想法。他向远山遥望，夕阳带着悲哀的天色，坠入云间。第二天他就攀登上那里。

如果不是一条锃亮的铁路从山谷间呼啸着穿越而过，这个小镇还真算得上是与世隔绝呢。自从父母离异，他就和爸爸一起在都市生活，就再也没去过外婆家，妈妈，他也只能偶尔趁放假探望。原以为长大后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就心有所归，可是……他闭上眼睛，不愿再回忆车水马龙、霓虹幻彩背后的空虚。如果不是在这里，他觉得迟早要被悲哀的强大的抑郁感折磨死。风带着原野的悲寂轻轻叹息。他突然向着远方的暮霭和夕阳之山大喊起来：“我是谁!我是谁!我是谁!……”然后他木然地蹲下来，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泪水一滴一滴盛开在三叶草上。

(三)

就是这个时候，她又出现了。

这是第四次，四可不是个吉利的数字。老人们常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警告。他苦涩地笑着，不详吗，真适合我，我已经无所谓了。

一阵空灵的钟声从不知什么地方响起，纯粹、淡然，像花香又像雾气，缭绕，氤 ，散至四方，又缓缓上升。

“听到钟声的人可以得到幸福吗?”小女孩不知是从云间落下还是从林中跃出，安详而随性地，简直可以说是飘到他旁边，她的笑声和这钟声一样纯粹清亮，只是更加柔和而已。

画家黯然地看着她，并不觉得突兀或是惊讶，就像她是一个记忆中的朋友，一个梦境里似曾相识的影子，一个曾在自己想象中相识过很久的故事。如今，只是久别重逢而已。她只是微微点点头：“那么，你就是一个精灵了?”那个扑朔迷离的面庞清晰了，原先她只是眼睛的清澈让他觉得独特，而现在，夕阳的钟声里，小女孩就如同风之精灵，轻盈空灵得让人似乎可以一眼看透，却又无法捕捉。

如今这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深深的忧郁，无可名状的忧郁。

“真可惜，他们再也听不到了。谁还听得到呢?树精明天就会死，今晚夜来香精灵就会死，以后，我也会死的，和这钟声一起永眠。”小女孩用一种悲怆而凄楚的低音轻述着，全然不理会画家。

画家注意到小女孩的手里捧着数朵近乎枯萎的夜来香，躺在那里，奄奄一息，如同透明的蚕蛹。如纤细瘦弱的手腕上，缠绕了两圈青碧的藤蔓，一个小小的、形状如钟的铃铛摇曳在那里。

“不，我现在就会回到天空!夜来香也要和我一起回到天空!”

那阵轻灵的笑声不见了，小女孩的白色衣裙和风一起飞翔，简直是飞翔。她向着悬崖的方向飘去。

不，不能过去!画家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，小女孩和他一样，眼睛里噤满了泪水。危险，别过去。他想起小时候狼群在夜色中闪着莹禄的光，外婆拦住他时说的话。危险，别过去，他想起妈妈的身影在车轮下消失时对他喊的最后一句话。

“它们死去，我看着它们死去。哦，不，是他们，我看着他们在钟塔下消失，红色是太阳的血，把湖水都浸透了。那把刀真亮啊，比星星还要亮。你说过夜来香不会死的，它们会一直陪着我，所以我们到天空去，我们在天空就相聚了，我们就在一起了，还有这钟声，也一直陪着我们。”

小女孩一边啜泣着，一边紧紧攥着她的'夜来香。她手腕上的铃铛一颤一颤的，低微而纤弱地响着。她依然倔强地要冲到悬崖那去。

“你的夜来香不会死的，来，把手掌打开好吗?我会让它们陪着你的。不过要答应我，要安静地待在这，别乱动。”虽然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，但画家隐隐约约意识到夜来香的重要性。

小女孩安静下来，一言不发地坐在三叶草织成的草地上。

为了防止她再有异常，画家坐在小女孩旁边靠近悬崖的一侧。他已经遗忘了自己的悲伤。他拿出画板、画笔。

“他们是黑色的，是地狱的色彩。他们是地狱的使者，我知道。”小女孩喃喃自语，眼神沉浸在遥远的、未知的世界，一样不可独碰。

“可夜来香不是黑色的，它们和你一样，拥有来自天堂的色彩，你是天堂的钟声。”画家在画板上一笔一笔勾描。

“是啊，夜来香不是。可他们是。”

画家问着她，他们是谁?可是，没有回答。他一下子恐慌了。

他扔下画笔，他站在身来，他转过头去。

小女孩头枕着铺满青苔的岩石，熟睡了。月光和星光交织着，覆盖在她的白色衣裙上，倾泻在她脸上，看上去苍白而安详。她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笑容，晶莹的泪珠密密地、温渡渡地布满了她那犹如青草般浓密的睫毛。

(四)

住持坐在陈旧的木椅上，清脆的木鱼声简洁地响着，敲打着画家的心。

“她以前就是这样啦，这次幸亏你救了她。”住持沉稳而悲悯的声音缓缓响起，他用苍老的手掌轻抚木桌上的灰尘：“蒙尘太久了，是该洗一洗。”

画家好奇而忧虑地看着在木榻上熟睡的小女孩：“她应该去上学，而不是呆在这里。”

住持无奈地笑了笑：“她不知和人们接触，她害怕他们;躲着他们。从那件事以后，她就已经在小镇的记忆里失踪了。”

“那您也不应该把她留在这里!这只会让她越来越自闭，您这么做是不公平的!”画家带着愤怒的音调，“您应该告诉政府和警察，然后让她去外面的世界。她这样笑了又哭，哭了又笑，是在折磨她!”

“人类啊，总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。”

住持似乎是无可奈何地起身，缓缓地走出门外。冉冉的檀香缭绕了大殿，空寂而沉静。这里，似乎很少有人会踏足。

一口古井旁，卧着一个大钟。

画家明白了这钟声的所在。他刚想再前进几步，苍老的声音再度缓缓响起：“再往前，是悬崖。”

画家一言不发，却没有再走。

“就是这里。”

一种无可名状的沉重涌入空气中。

住持用力地握住木柄，空灵的钟声顿时响彻天地。

“年轻人，这世上的悲哀多如鸿毛。还是看开点吧。”

画家静静地谛听这近乎天籁的钟声，记忆犹如胶卷一样展开。

终了，画家把一张画纸交给住持。

“请给她吧。她只是个孩子。”

(五)

愿你幸福。

这张画在山林里，在清溪里，在湖水畔，在夕阳下，在星月下，已经被无数次展开又合拢过了。如今是在飞驰的列车中，它第一次被展开。

夜来香在画纸上缓缓吐香，有白色、有蓝紫色，有淡黄色，有柔粉色，只是没有黑色。明亮的钟在星月下泛着奇异的光彩，仿佛一闭眼，就可以听见回音似的。

愿你幸福，精灵。

泛黄的信笺被她攥得紧紧的，但立即又放松了。住持叮嘱过她，要放下。

她依然坐在那里，白色的、朴素的衣裙，清澈的眼睛向着未知的远方。她对住持说终有一天还会回去，但是，现在，她要去远方。

唯一让她不同的，是一幅画和一封信笺。

她永远也不会知道，临走时，住持哀伤的笑容意味着什么，这位慈祥的住持，永远也不会告诉她，自己已经是绝症了。她是孩子，而自己是老人。他望着女孩的背影，心中黑念着佛号为她祝福。原谅我，孩子。

远方的钟声响起，宣告着曙光之神的来临。

这是精灵的钟声，只有孩子才听得见。

【本文作者：利川市一中 谭起莲。(公众号：语文报杯作文大赛官微)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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